我没有见过我的爷。爷爷李兆众，在1941年就为革命牺牲了。那个时候，我奶奶正怀着我的父亲，我的大伯刚4岁、我的姑姑才2岁。我从小就因为爷爷是革命烈士而自豪——然而我却常生出遗憾，爷爷要是一直活着该多好，他一定会给我讲故事,给我买糖果。 我对奶奶的记忆也很模糊。我的奶奶毛金环，在我1岁多的时候去世，下葬时县城里的高音喇叭正播放毛主席逝世的讣告和哀乐。记事后，凭着照片里的样子梦见过奶奶——消瘦白净的脸庞，弯弯细细的眉毛，不言不语，微笑着摩挲我的脸颊，给予我祖母的慈爱。 我的爷爷 我是听着长辈们讲我爷爷的故事长大的。爷爷李兆众，1917年出生于旬阳县城。高小毕业考取西安的教导营，被到省受训的堂兄带回旬阳就读乡村师范。1936年冬，爷爷奶奶成婚，虽是家中包办，但二人感情甚笃。1937年爷爷到蒿塔乡间短小教书，遭遇教师工资被官员挪用放贷，深感当局腐败。适逢安康专员公署召开小学教师暑期讲习会，爷爷担任第一班班长，后保送参加安康省立师范义教师资训练班。义教班中，汉阴一名姓谢的同学是进步青年，与爷爷无话不谈，只因在日记里不满学校压迫而遭开除，让爷爷亲眼目睹了社会黑暗。通过这位同学，爷爷开始了解革命，把对腐败黑暗的痛恨转化为参加革命、驱散黑暗的强烈愿望。 1938年3月，爷爷从安康义教班毕业，到县城六十里外甘岭乡间短小任教，给百姓宣讲社会主义、揭露国民党当局的腐败。同年7月，爷爷在县城由路德厚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不久，旬阳在中共陕东南工委程波涛（又名何波涛）指导下建立党支部，爷爷担任组织委员。1939年3月，中共安康地委书记刘文彬在旬阳主持成立中共旬阳工委，爷爷仍任组织委员。根据分工，爷爷一方面联络县城周围在乡军人，对他们开展团结、争取工作；另一方面，把在县城开办的民众阅报室和民众夜校作为工作根据地，宣传党的抗日主张、传播革命思想。 1939年7月，陕西省委巡视员王力来旬阳指导工作就住我家老屋。爷爷汇报了联络在乡军人弄枪杆子的情况，还在晚上带着王力查看了越城墙、走旧房进出城活动的路线。王力住我家时，奶奶负责每天给房中送二人饭食。第一次送饭，奶奶不慎走进屋内，爷爷在向王力做了介绍后便告诉奶奶以后送饭只可到房门外，然后再由他端进。同年8月，王力秘密带领爷爷和旬阳另两名党员到泾阳县云阳镇中共陕西省委干部训练班学习。结束后，爷爷转入延安抗大第五期学习军事。爷爷在省委干训班和延安抗大学习期间，旬阳地下党负责人暴露，被转移到地委机关工作；设在紫阳芭蕉口的安康地委机关遭敌破坏，有同志及交通员分别被捕又获保释。 1940年9月，爷爷由延安抗大返回旬阳，与工委领导保持联系，秘密开展革命工作。但是，爷爷所不知道的是，他上抗大的事情，已被国民党方面掌握。时任旬阳工委书记的鲁世恭爷爷后来曾和我父亲说起，爷爷回来不久，在街坊家“上事”（参加亲朋家庭婚丧嫁娶一类事务的帮忙张罗、祝贺或者吊唁）时遇到同年熟人劝酒，爷爷推辞，对方竟张口就说：“假啥呢？谁不知道你是从延安抗大回来的。”——爷爷去抗大系组织秘密安排，但却被人随口道出，不难知其中危险。但是，令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一个更大的悲剧已经将爷爷和他平时联络的在乡军人笼罩。这个“悲剧”所造成的影响是长久的，其实现，却是一个精心策划和系列偶然因素叠加交织的结果。 其中最直接的结果就是1941年正月初，我家就被人监视，2月10日（农历正月十五）元宵节灯会时，国民党政府对旬阳的共产党人和进步青年大肆屠杀，当晚枪杀8人，之后又捕杀共计17人，时为震惊西北、惊动延安的“旬阳惨案”。2月14日，安康专员杭毅派保安副司令张谟到旬阳，2月19日对我爷爷展开抓捕，爷爷跳下城墙逃跑，被追兵推落城垛将腿砸断，不幸被捕，押至县城对岸灵岩寺。此后3天，爷爷被国民党保安队采用横悬房梁“背洋油箱”（把炭烧红放进煤油桶里烙脊背）、在地面向炭火盆浇煤油烧胸前......受尽了惨无人道的刑讯，惨叫声响彻旬阳县城。但爷爷始终保守党的秘密，坚不吐实，也拒绝“自首”。2月21日下午，一无所获的国民党反动派将爷爷用布带蒙眼、向头部开枪，杀害于灵岩寺后碥路一白椿树下。爷爷牺牲时，年仅24岁。奶奶托不怕死的亲友将爷爷收敛，厝于校场坝乱葬坟。后因修地而未能收集到遗骨。 多年来，我为爷爷壮烈牺牲而自豪，也为爷爷未及时逃跑脱险而遗憾并疑惑。旬阳惨案中，国民党反动派1941年2月10日（正月十五）就开始在县城屠杀共产党人与进步青年，到2月19日我爷爷在县城被捕，中间有9天时间。期间地下党员罗寰备好船只，约爷爷一起走；奶奶拿出陪嫁首饰做盘缠，劝爷爷逃离旬阳。爷爷只是让罗寰先走，自己依然留在家中。爷爷当年是完全有机会脱险的。他为什么选择了留下来？近年来，学党史、了解革命时期党在隐蔽战线的有关工作纪律、阅读旬阳党史办编辑的有关资料，再结合小时候听长辈们回忆或转述的故事，我才开始逐渐明白爷爷当年的坚守：根据旬阳惨案烈士魏凌玉胞兄魏凌云1970年5月向专案组提供的证明材料，“我弟魏凌玉在家里跟李兆众、罗广文经常在一块......1940年底，我们县上的事情就发作了。九月间樊佑庶（国民兵团副团长）在阎朝西家里坐，给阎一支手枪，叫阎把魏凌玉用枪打了。阎朝西来我家里坐，不敢打。回去给樊佑庶说没见魏凌玉的面。1940年12月，保警队两班人每晚人睡定了时候就来围我家的房子......有一天，李兆众来我家给魏凌玉说罗□□走了。他们俩人就去追，追到甘溪河，没追上又回来了。那个时候街上就很紧张了，保安队和政警队的人经常拿手枪来我们家里。这时，魏凌玉给李兆众说，我们还是出省去，旬阳现在呆不住了。李兆众说好久都没在家过年了，我们过了初三再走......到了初五，李兆众又说过了十五再走......” 关于爷爷当时为什么不离开旬阳的疑问，奶奶生前曾对我的母亲说得明白：“我当时也叫你大（指我爷爷）赶紧跑，我把陪嫁的首饰都给包好了。你大说没有接到上面撤退的命令不能走......”“出事前（指爷爷被捕）的一天，你大不在屋,有个外地人来家打听'多山'(音)家在哪里,我说不知道,于是那人就走了。你大回家听我提起此事，说'那人是找我的，也不知上面有啥事，多山是我的代号。'。”奶奶讲的以上情形，说明爷爷明知有危险而坚持不走的原因就是没有接到上级命令，对魏凌玉一再推迟离旬，也就是基于这个原因。同时，‘多山’这个代号表明我的爷爷当时另有地方党组织所不知道的上线领导，这也许涉及爷爷从抗大回到旬阳的使命。当然，也正因为隐蔽战线斗争的保密性质，爷爷当时的做法让一些人产生了误解，予人可乘之机。爷爷义无反顾的悲壮竟成奶奶终生难平的悲伤。 爷爷一生短暂，浩气永昭。他反抗反动统治的革命理想、唤起民众团结御侮的赤子之心、誓死忠于党忠于信仰的共产党人气节，是无比丰厚的精神财富，值得我们继承和发扬！ 我的奶奶 我的奶奶毛金环，1918年出生于旬阳县城汉江上游二十余里的吕河渡口毛氏家族，毛家世居大院落的后山上即是李家的老庄院。毛家祖上出江西吉安自湖南韶山而来，沿江捕鱼驾船为业，家风质朴淳厚，通达明理。奶奶幼时读过私塾，粗识文字。婚后恪守传统礼教的温良坚贞，理解支持爷爷的革命理想，操持家务，和睦邻里，让爷爷得以全身心投入革命工作。 爷爷牺牲后，奶奶强忍悲痛，保全儿女。为躲避敌人迫害，奶奶怀着我的父亲，拉着大伯和姑姑，东躲西藏，帮人做针线、做饭，艰难熬生活，一心保住爷爷的血脉。解放后，奶奶当上妇女主任，因为要照顾小孩，就没有脱产工作，一直担任街道义务干部。一家老小吃穿用度，依靠奶奶给人缝补浆洗、下苦碾麦磨面勉力维持。我的父亲和大伯小小年纪，白天抬水售卖，晚上在家推磨，尽力减轻奶奶负担。家里买不起书，大伯便临摹课本给父亲上学用使。一家长幼相扶，生活虽然清苦，倒也充满温情。 平静的生活很快被打破。首先是爷爷遗留的房产被家长做主处置，奶奶只有用陪嫁压箱底的钱买下别家磨房安身。上世纪六十年代初，街道上传言我的爷爷应该为旬阳惨案负责，奶奶对于诽谤爷爷声誉之事万不能接受，一改逆来顺受，找领导辩诬，竟不得见。奶奶悲愤难言，积郁成疾。【其时，我大伯大学毕业进空军研究所工作，因属国防科研机构，部队要进行外调（背景调查），便有人去信称我爷爷是叛徒。所幸部队没有偏听偏信；大伯入党时，部队还多次收到来自旬阳诬称爷爷是叛徒的信件。因怕刺激奶奶伤心，大伯未向家里提起。一直到八十年代，父亲为证明爷爷烈士身份而四处碰壁，大伯来信才提及此事，意在鼓励父亲坚持真理，相信组织，不要灰心。】后来，我大伯接奶奶去北京看病，邻居对外说：“人家毛大姐到北京找娘家人告状去了，看你们谁还胡说李兆众是叛徒？”谣言一度平息。1974年，奶奶鼓起勇气申请入党，想和爷爷一样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有不少党员都主动担任奶奶的入党介绍人。不料，在讨论奶奶的入党申请时，又有人说：“听我们老汉说过，好像毛老婆儿的爱人还是个叛徒呢......”，入党就此搁置。奶奶为爷爷守节一生，饱经炎凉。曾有同门家属骂奶奶“要不是心眼儿不好，咋能年纪轻轻就把男人死了？”面对如此恶毒言语，奶奶都泰然处之，不争不吵、不哭不闹，唯独不能接受对爷爷的诬蔑。朔风本刺骨，春寒更锥心。奶奶没有想到爷爷为革命壮烈牺牲三十余年后，仍被诋毁不休。从此一病不起，含悲离世。 奶奶一生善良，坚贞可风。她倾心支持爷爷的革命事业，无怨无悔。在困苦中忍辱负重，守节明志，严格教育子女，没有给党和组织提出任何要求；遭误解时决然不屈，传承爷爷风骨，坚信党和组织终将还事实真相。爷爷是奶奶生命中的烛火，在黑暗中照亮前路，在严寒中散发温热；奶奶以爷爷为傲，历尽世间悲苦，心中明灯不灭。 我的爷爷和奶奶，是20世纪中国共产党引领中华民族反抗奴役、争取解放的历史洪流中众多革命夫妻的缩影。他们的爱情，凄美而隽永；他们的操行，勾勒了民族精神中正直的笔划；他们的愿望，就是国家民族的未来繁荣而光明。他们的故事，曾被许多人经历、被许多人遗忘，终将被更多人铭记。 写在后面的话 历史是一位严师，只对自在无私的灵魂诉说真相。 1941年2月28日，灵岩寺和尚刘宝对外透露爷爷遭受刑讯情形，被国民党政府以泄漏机密为由镣押看守所；次日，绑至城东旬河口“陪杀场”（即将其随同被执行死刑人员一道押赴刑场相恐吓），打80余棒......
1989年，旬阳县档案馆要按规定销毁一批档案。工作人员将早已标注“销毁”的档案抬到县委厨房，向灶内投放烧掉。一个捆扎严实的油纸包几番滚落地上。馆长丁淑珍在惊异中打开查看，竟是建国后由中共西北局转回的爷爷在延安抗大时期的档案。我的父亲闻讯赶来，手捧爷爷档案，掩面而泣...... 1992年，民政部追认爷爷为革命烈士，委托陕西省民政厅颁发《烈士证明书》，父亲上灵岩寺捧回一抔黄土，与奶奶合葬。2014年，我大哥申请补办《烈士证明书》，发现《证明书副联》备注载明：“1952年陕省人民政府公布第一批革命烈士名录”...... 2024年9月，旬阳市太极城文化演艺有限公司刘景才老师组织排练现代汉调二黄戏《一位母亲的遗言》，首次把爷爷奶奶的故事搬上舞台。全省巡演，观者动容...... 前日读党史资料，老党员赵学成1982年12月《为党做的点滴工作》中的一段话发人深省：“当时......各学校中有抗协和民先队两种群众组织；有国民党和共产党两个党的组织。国民党及它所领导抗协是公开的；共产党领导的民先队是半公开形式；共产党的组织依然是秘密的。加入国民党及抗协则有校方及国民党政府的支持，似为荣幸，前途无量；加入共产党或民先需要保密，一旦被对方察觉，就有坐牢之虑，若被家长知道，你则是全家的坏子弟。两者安危易分。但是，这就决定于本人的社会立场、政治思想之观点而定，也决定于社会家庭环境影响。其实，已经决定，毫不畏惧于头断血流之祸，更不虑全家之罪......对于打倒土豪劣绅，铲除贪官污吏是我们的希望；对于反对分裂一致抗日的主张更是我们青年学生积极拥护的。” 我们的党，之所以能够在民族危亡中发展壮大、能够历经艰难曲折而始终得到群众拥护、取得革命胜利，在于建党初心就是为人民谋幸福，为民族谋复兴，为人民创造一个公平正义的新世界。每一代共产党人都面临他们所处的时代命题与光荣使命，只有准确把握时代命题，才能够正确完成肩负的使命。如此想来，所有的伤痛，终将释怀；国家和民族的未来，也终将促使我们弥合所有的分歧与恩怨。我的爷爷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代人。为了党的事业，为了救亡图存，他们将个人的生死荣辱置之度外，用鲜血书写时代答卷，用生命践行入党誓言，光荣地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初心易得，始终难守。历史风云变幻，时代车轮向前。我们只有牢记共产党人的初心，珍惜先辈荣誉，继承前人的荣光与理想，才能在风起云涌中保持一份清醒和自信，担当起新一代的使命。 红色血脉不息，前进步履不停。新时代新征程，任重而道远！ |
